

重生
*沃肯、蕾格烈芙、多妮妲R卡劇透
世界本應該在那時候就毀滅了,但是為什麼?
「沒有錯,與訂單要求一致,沒有問題。」客人說。
粗糙的人聲在大氣里擺動,一時如搖搖欲墜的頂燈光線,薄而細地剖這茫然空間為幾份。於是沃肯愕然地醒悟過來,他圓睜眼睛,從噪聲的海洋中撥開了重重灰塵,總算是明明白白地見到熟悉的墻壁——很難看清的幾絲裂紋盤踞在近地面,那是每日都一定會面對的墻壁。
「技師,您在聽嗎?」
沃肯向上方望去,視線的末節形成滾軸,骨碌地滑行至窗邊,春天獨有的氣息在外界與室內交匯處長芽,哪怕他對環境遲鈍,這也已經是再明顯不過的標示,標示新的季節光臨,這佔據巨大容量的柔軟氣息也悄悄種下一粟,是生長的季節與新生的信號,令沃肯放緩了他時間的走動。此後,頭腦中搖撼的顏色回歸於靜止,攜帶著柔軟的喜悅,緩緩轉回他正身處的房內,在一截慢步的時間里,此時正好,此時恰好。沃肯將正面轉回到等候中的買主身上,不像是自己般地逐字回答:「貨款如實收到了……非常感謝。」
這是不自然的,這是怪異的。
修理完成的自動機械方方正正地排列在桌面,乍一看去,那姿態是商品。正是商品,全無感情,全無憐愛地擺放著。來客將目光從那些陳列品上收起,吩咐隨從把精緻的鐵塊一個個拾進提箱。金屬在磕碰時發出預想中的清脆聲音,這令已結束使命的沃肯,不經意地多散了些注意在那些經他手得到翻新的金屬上,他的眼神中全無欣喜,全無渴望。
「…那麼,我們就此告辭,期待會有再次仰仗您的技術的時候。」
將主顧送走後,沃肯還沉浸在機械掙扎般的脆響中。
這是相當中肯的,也相當不自然的一件事。
即便在沃肯心里還留有一個救人性命的醫師,他也已經不再擁有病患。
似乎正是如此。
春天本不應該到來,這世間哪一處都沒有鳥兒在用歌聲召喚它。
這只因為,這只因為——
沃肯站在山丘上。
那傷口怎麼看也沒救了,沃肯憎恨起如此清楚此事的自己。
世界興許是只欠一個春暖發芽的時節。天空也顯得混沌而廣袤,連一束草葉、一顆石子滾動都好似嗚咽。沃肯呆然地站立在土地上,他推開不近人情吹拂的風,推開執拗蠢動降下的雷,他忘卻了自己是誰,他想法子堵住那空洞——那宛如貪婪地將一切都奪去的空洞,到現在還依舊在冒出新鮮的死亡,他忘卻了自己是誰,他全力站立著,卻只是用盡全力不被洞穴給咬碎吞噬而已。
他究竟是什麼人?
「只有我們能去做了,儘管做得不見得有多好。看,恢復健康的、撿回一條命的人們,哪怕在這樣的世界里,因其劫後餘生,還是能流露出一絲笑容的吧。我們醫生便是為了看到這笑容而勞動著。」
起初是因為具備知識,所以才留了下來。
「能夠修復他人是一件很不得了的事情,與病痛戰鬥、與傷挫抗爭,這是成為醫生之人的責任,同時也是我們的救贖。」
後來,不僅僅是因為那知識,也不是出於職責心,而是漸漸地通過自己的頭腦去認知,通過心去接受這一切。承受他人的苦痛,亦承受了自己當中的苦痛,最終那音色響徹全身,能夠修復他人的苦痛,這樣活下去,果然也算一件好事吧。
「如果我——,世界一定會變得更加——的。」
到這一句就一點也聽不見了。那個無名的青年在說什麼?他的階梯上有著什麼?他帶著笑容說什麼?他曾經是在期望著什麼?
救了他的那個人是一位十分了不起的人類,因此他——
在紛飛的雜音中,他用顫巍的雙腿勉強站立。後來,孤舟終於是傾倒在了昏黑的潮水里。
因而撲面來的清晨氣息顯得更為清澈與透明。沃肯發覺自己呆然地站立在大廳里,分辨出那是茶水的甜香味,那種氣息熟悉得無以復加,捲起一束安詳信號,迅速繞進他的呼吸,在他名為腦的系統中盤旋而上。
「米亞?」
沃肯一時間以為是自己發問的聲音。但這聲音來自一個完全不同的方向,黑暗一面發笑一面動搖,沃肯無法將頭轉到那個方向去。不能去,不能去——響應危機的程序在告誡他,不能去,不能去——經驗和感情在斥責他,沃肯好像身在一個既不上浮、也不下沉的舞台上。周圍一切,全部渾然囫圇。
不能去,不能去!
那黑暗一邊發笑一邊動搖,在那懸梯上有一個漆黑扭曲的影子攔路,但影子是敞開雙臂地笑著,並且歡迎他過去。
他無比地想要再見一面,與那個名字中包含的意義一起,追上已經跑得不見蹤跡了的少女。少女有著清亮的歌喉,即使平靜地說話依然像在讚美世間地那般美妙動聽。他在螺旋上追趕,卻有另一個少女自作主張地引路,少女有著甜蜜的歌喉,即使隔著一道墻壁也像在詛咒萬物地那般肆意妄為。
不能去,不能去,不能去!
他的身體乃至全神皆在發出警告,在一個瘋狂的笑聲中,整個大廳的天花板塌了下來,他也一瞬間融進其中,化為了粉末。
世界本應該在那時候就毀滅了,但是為什麼?
有什麼摧毀了沃肯的身體。他已經察覺不到疼痛,滿心只剩下一段聲音,那段可稱為淒慘的聲音留在軟體中,反復不斷地在水面打出波紋,就像纏繞起淋漓的不甘與悔恨一般,在已經什麼也觸摸不到,什麼也見聞不得的沃肯的中心回旋。
然後,他看見光。
有什麼重塑了沃肯的身體。現在想來,他曾被塑形過無數次,始終有一個懷念的身形留在記憶中,那個人帶著些許猶豫與些許的期待,最終下定決心按下按鈕時,沃肯的世界才會被打開。
然後——他看見光。
人類的末路有很多種。或許是在堅不可摧的流向下連最後的骨頭也被折斷,或許是被自身催生出的火焰燃燒殆盡直至灰飛煙滅,或許是志向、希望與謀求皆讓無法定形的命數連根拔起,滑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中,但出乎意料一致的是,那所有一切一定是伴隨著肉體與思想雙方的停滯,連最後一片骨頭也變得黯淡無色,連最後一節言語也失去了所向,方寸大亂、無所眷戀、全盤皆輸。
世界早在那時候就應該毀滅了。
他曾失去過恩人,也曾經失去過自我。
他曾經,失去過容身之所,也曾失去過追求。
但他還沒放棄,他所失去的事物早已經堆積到超出容量,頭腦中的高熱流遍全身,停止了他的動作,令他只能剩下哀痛,在殘缺不全的那個身軀中,悲傷就像是全速的氣流令他坍塌為碎塊,在那個身軀中,是沃肯也並非是沃肯的一種物質在毫無目的地漫遊。他無法逃脫,因為所有的記憶都在將他送回那些地方,那些他出生、他誕生出自己的意志、他繼承某個意志、他逃離某個意志、他逃離他不得不逃離的地方,每一塊墻上的塗白,每一塊地面的邊縫都在伸出細長的魔掌,要將他拽回去,面對所有他曾失去的事物。
「丹……我好累,好累啊……」
沃肯曾是醫生,然而已經連一名該他去醫治的病患也沒有了。
「那夢一直在折磨我,我到底是什麼人,如果不趕緊想起來的話……」
沃肯能夠修復的,最終只是那些時代遺物的模仿品。
「我得趕緊……得要趕緊……」得趕緊想起來啊。
他在追尋的事物遙不可及,甚至深藏於不見五指的靜夜中,藏在靜夜夢魘召出的迷霧中。
但他沒有放棄,但他不會放棄。重要之人也好、他的偶像也好,受傷病所苦的人類也好、犯下了罪孽的人類也好,冰冷的機械也好、無法修復的自動人偶也好,為什麼一定要放棄?為什麼非得要放棄不可?世上的人大多都被不曾間斷的過錯與失誤纏身,但是這時候什麼都還沒有結束,因為還沒有到最後,他的意志亦還存在,他的身體得到重塑,他的時間亦還在流動,因此,他不放棄。
想必是季節已經走到了末尾時刻,照規律所有新生事物都必將有一條生長的闊路,廣大而且熱烈的生命力宛若決堤的巨浪一般湧現,在陽光普照的大地上具現,花比往日的花更加鮮艷,葉比往日的葉更加盎然。燃燒的,也比往日的廣場燃得更加壯烈。沃肯不顧及沉重的身軀,他自由的意志仿佛已撤離那具身軀,沃肯不顧及焦黑與趔趄的步伐,當他如此期望時,便已經走向很遠很遠的地方。他也不顧及正在崩塌的世界,若是世界承受不了那重壓而毀滅了,在其僅剩的餘燼也滅卻之前,必須有人來修復它,用理想也好,用虛幻無常的命運也好,在廢墟的掩蓋中也依舊不失卻光芒,最終一定會被誰給挖掘出來,一定會重歸生命的循環中。這是人類所愛的世界,自動人偶所渴望的世界,死者所眷戀的世界,誰都始終如一地憎恨著、哀歎著、也嚮往著的世界。
哪怕世界在那時候就毀滅了,在可以稱之為無限的洪流中,也會一次一次重生。
「早安。」
只有由他來做。
「早…安……啊…」
他的作品像是要找尋自己被什麼喚醒,因而發出迷茫模糊的詢問般的聲音。
沃肯巨細靡遺地檢查著少女的面孔。感應裝置、骨骼架構、模組、記憶載體、芯片……沒有感情的部件均整列在發揮功能的位置,毫無問題。在那之中好像穿越了數千萬光年般地,構成了少女的面孔,少女的聲音,發出不安試探的疑問,沃肯喜悅地接過,那是果實,金屬的部件,構成少女的頭腦,少女的感情,少女的意志——已經沒有能夠取代此物的喜悅存在了。
剛降生的嬰兒一般,純潔而又美麗的事物,終至有一日,會成長為自己創生出整個世界的幸福的「人」吧。
「呀,這……您創造出了相當不得了的東西。從一片虛無中造出可以獨立思考的心智,這真是令人惶恐,哪怕外表光鮮亮麗,內里的東西不也只是冰冷的機械才對嗎?」
不,與「冰冷的純粹的機械」是不一樣的。不管是「她」,還是「她」,「她」也一樣,「他」也一樣,「他」也一樣,還有……會將笑容給予他的那個人也是如此,都不應該只是為人類擺佈的機械道具,遠遠不止如此。
不對,不對,不對。
這實在很不自然。他為何會去想要創造?穿過無垠的荒痕,扒開重重鎖住的鏽斑,沃肯追求的東西到底在哪里?
「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一切了!」
就在那里。
那個房間中曾經充滿了理想的模具,同時也是他的一切。
後來沃肯終於到達了那里。
青色的火焰,亦是冰冷的火焰。僅有憎惡在世界留下像暗夜一樣的裂痕。
紅色的火焰,也是熱烈的火焰。仿佛有自己的意識一般,想要將一切燒盡。
「你期望的……究竟是……」他問。
沃肯艱難地踏在地上,聲音微弱得就像即將消失。但是他也絲毫不像軀幹所透露的羸弱那樣,他眼睛里是一團堅定不移的火焰,不同於那冰冷的火焰,也不同於那熱烈的火焰,他的回憶與抉擇都化為支撐住身體的鋼鐵般的骨架。
「已經不會告訴我了嗎?」
被賦予了造物主的那份意志被劈為兩段,其中之一始終在尋找那不具名的理想鄉的邊境,其中之一已經下定了某種決心於世間創造出冥府。
「已經,不會再回答我了吧……」
美妙而和熙的猶如旋律的聲音,休止的五線譜。
哪怕已經無法互相理解,也依然存在於沃肯無與倫比的記憶中。
「那樣的話,我只能……」
神在創造生命的時候一定也是相當由著性子來的。因此這世上的一切生命,亦十分任性地、十分自由地、十分絢爛地、舞蹈著、揮灑著、矛盾著、笑著哭著、發展出無數自我、一點也不懂得妥協、會彼此爭奪、也會彼此扶持、活著。
他嚮往那無比自由的存在,在他身體當中的記憶也是如此述說的。
自動機械也和人類一樣,會不斷犯下錯誤吧。人類也和自動機械一樣,會在這錯誤中反復糾正,並成長吧。
雖然從根本上有著不同,但他們都一樣,都必須要與某些事物戰鬥才行。
腳正踏踏實實地踩在地面上,他有這種實感。不是通過表皮與實體接觸后,追溯管道與傳感將數據送向處理器。而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聽,不知何處傳來的風在輕拂,頭髮被揚起幾縷,腳下的焦土中隱約有生命的脈絡在苦苦翻滾,這一切無需經過那漫長的處理最終到達頭腦,氣味與顏色,紛紛在最初就迫不及待地鑽進感官當中。沃肯有這種實感。
在這地面上,有「生命」存在。
正是這在苦難中掙扎的渺小的芽,不甘於消失在土壤的墳墓當中,那無比辛酸、無比自由的姿態,猶如一個驟然升起的小小念頭。
機械之主彎下身體,將手掌平放於地面。
那是在自由的意志中浮現、奔湧、呼喊的,無可比擬的生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