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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

 

 

每次高潮過後,我腦中總是一片空白。

 

我很清楚那並非在生理層面上可解釋明白的問題,而是我的頭腦中、我的胸中確確實實地變得空無一物。而只有在那時,我才能獲得片刻的寧靜。

 

我側過頭。在我沉思的這段時間裡,“艾莉絲泰莉雅”已經睡熟了,發出均勻的呼吸聲,表情平靜得仿佛剛才激烈的歡愛根本從未發生過。她的睫毛上仍殘留著些淚水;月光從未完全拉好的窗簾縫隙間悄悄溜了進來,停在她的淚水上,使它折射出些許晶瑩的微光。我不出聲地凝視著那脆弱的光許久,放棄了伸手幫她擦掉的念頭,反而湊近她的眼睛,毫無顧忌地舔了個乾乾淨淨。

 

如我所願,她馬上就驚醒了,雙眼瞪得滾圓。她馬上抬起手像是要去擦眼睛,可在那之前她的手腕已被我單手牢牢抓住、並往上一提按在枕頭上,動彈不得。

 

“你不打算說點什麼嗎,艾莉絲泰莉雅?”

 

我微笑著問。少女用毫無起伏的語氣反問:

 

“如果我說‘不要’的話,您會住手嗎?”

 

“你可以試試。”

 

“我不打算做浪費時間的事。”

 

“說不定這次你就可以說服我呢?”

 

“不可能。”

 

“為什麼你能斷言?”

 

“因為我不是艾莉絲泰莉雅。”

 

少女朗聲回答。很好,我想。我鬆開壓制著她自由的雙手,輕輕地在她嘴唇上啄了一下。

 

“你不是她,但你必須成為她。”

 

“我會成為她的。”

 

一邊聽著少女的話,我一邊起身將她壓在身下。我將頭埋在她的頸窩裡,手指挑逗地在她的下腹用恰到好處的力度打著圈。而也是正在這時,少女補充上她今夜不知第幾次失去清醒前的最後一句話:

 

“但我發誓,你永遠不可能得到她,瑪爾瑟斯。”

 

我面無表情地在她頸上狠狠咬了一口。

 

“我會的。”

 

我用完全不像我的低聲如此宣告。

 

 

 

或許在心底深處某個連我自己都無法觸碰到的角落裡,存在著一個放棄了一切希望、僅僅用死一般的眼神望著外面的我。

 

——如果是這樣,那就能解釋為什麼我總是夢到這樣的一片大海了。

 

幽暗的海浪無聲地翻騰,原本應是雪白的浪花卻渾濁得跟海水一樣,就像是被不停攪拌的泥漿,令人作嘔。我閉著雙眼,佇立在這片汙濁的大海中。這裡沒有顏色,沒有氣味;我感覺不到任何溫度,就連一下一下拍打在我身上的觸覺也未能產生。

 

可是,這裡有一把聲音。

 

我無法形容那把聲音。它似乎是直接在我腦中響起的,卻又仿佛來自無比遙遠的某個地方。它來自被鉛灰色的層雲封鎖的天上嗎?還是深邃不見底的汙穢海底?我始終抓不住哪怕是一絲線索。我無法分辨那音色,也無從記起那聲音屬於誰,只知道那把聲音非常溫柔、非常纖細,同時也深沉得令我渾身顫抖。即使竭盡全力,我也聽不清那把聲音在說什麼,但我無來由地堅信,它呼喚著的正是我的名字。

 

在夢中,它從未停止過呼喚我。

 

可那真的是某個人的呼喚聲嗎?還是說,那是我瀕臨崩潰的精神發出的哀鳴?再或者那根本不是聲音,而是一抹記憶中的香氣、心臟激烈搏動的過去時光、指尖相互觸碰的某一個瞬間也說不一定。它或許具有某種形體,某種更確定、更清晰的,能像鏡子裡的我自己一樣清清楚楚地映入眼簾中的東西。

 

我不否認,我需要它。用更準確的話來說,我迫切地想得到它;即使它並不屬於我,我仍壓抑不住地想將它納入我手中。它在什麼地方?我不知道。我聽不出來。那就睜開眼吧,瑪爾瑟斯啊,或許它正近在眼前——

 

我猛地坐了起來。

 

一瞬間,我仿佛看到某個纖細的形體在房間裡僅有的一線陽光中融化了。

 

 

 

- 2 -

 

 

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樣的一個怪談在宮廷裡傳開了:

 

“據說,每天晚上都會有一個女人穿著皇妃的婚紗在宮裡漫無目的地遊蕩。可是,那個女人沒有雙腳……她是漂浮著的鬼魂!”

 

沒人能描述出那個鬼魂的外貌。當然,我心裡清楚,是他們不敢描述而已。那個鬼魂一定有著和我一模一樣的臉龐,和我一模一樣的身姿——鬼魂所有的一切都應與我如出一轍,這是毫無疑問的。我不知道那是真正的皇妃未散的幽魂、還是在我之前被製造出來的替代品們的冤魂,總而言之,她們都是“艾莉絲泰莉雅”。

 

遲早有一天,我也會變成那樣。

 

聽到那個怪談後,我偶爾會這麼想。但隨後我就會打消自己的這個怪念頭。沒錯,憑什麼我還要留下來?徒有靈魂殘留在這個飄著腐朽氣息的宮廷裡,我又能獲得什麼?我和之前的那些懦弱膽怯無能的“我”都不一樣。從我親眼目睹那個男人殺死了“我”的那一晚開始,我便將心中剛萌芽的那一棵細小的愛戀連根拔除了。不,那不是什麼戀情,只不過是那個男人試圖利用他那惹人發笑的所謂“愛情”和記憶在我體內培植的病根罷了。那個男人對我瞭若指掌,他很清楚我對他的憎恨和恐懼,也知道我已下決定要實行的復仇計劃。

 

說是復仇計劃,實際上它非常簡單,甚至可以說有些小孩子氣。

 

——當我如他所願變成艾莉絲泰莉雅的那一刻,就是我為自己命定的死期。

 

 

 

我正佇立在一片大海中。

 

仿佛用鹽水細細擦拭過般的碧藍天空無限地向遠處延伸,直到消失在世界終結與誕生的一線上。如同聚集了一切寶石光彩的海平線穩穩地晃蕩開去,含著星彩的波浪便搖曳著不斷向我湧來。我身上僅穿著的內裙早已濕透,雪白的浪花仍不時地飛濺到我臉上、額頭上、頭髮上,再聚成一滴從我臉上滑落,感覺就像是我在流淚一般。

 

可我只不過眺望著遠方罷了。

 

我非常清楚這片海是我的夢、我的幻想,我為成日擔驚受怕的自己臆造出來的、只屬於我一個人的樂園。傳入耳中的海鷗的鳴叫是我血液流動的聲音,有些冰冷卻並非完全無法令人接受的海水是我苦苦撐著沒在那個男人面前流下的眼淚,將我擁入懷中的海風則是從我降生到這世界後的某一刻開始無意識地追尋著的某個人的體溫。

 

沒錯,我只能說是“某個人”。

 

那個人曾用比任何情人都更溫柔的嗓音在我耳邊低語,抱著比這夢境中的海洋更寬廣、更深邃的愛情擁我入懷。他的欣喜與悲傷同時滲透到我身體裡,使當時仍是一張白紙的我染上了繽紛斑駁的色彩。

 

我牢牢地記得那份溫暖,卻偏偏忘了那個人到底是誰。

 

——真的嗎?

 

每當心中如同泡沫般浮出這個疑問,我便下意識地揪住領口。

 

在海天相接的那一線上,永遠有一艘小船悠悠地漂浮著。我瞇著眼,久久凝視著它,只能勉強看清那是一艘船頭和船尾都又尖又翹的小艇,隱隱約約地仿佛還能看到有人坐在上面。那個身影就像是夏日陽光中的蒸汽般不確定,可我卻覺得有一個說話聲不斷地從那邊傳來,試圖傳達給我某個信息。

 

無論夢到這片海洋多少次,我都僅止於默默聽著。

 

它無法傳達到我的心裡,就像我無論如何都想不起曾經給我溫暖的那個人一樣。

 

小船越飄越遠,聲音越來越飄渺;這是每一夜的夢境將要結束的信號。我不禁歎了一口氣。是的,不用那把神秘的聲音提醒,我自己也非常清楚。

 

我只是不願承認罷了。

 

 

——哈哈!

 

 

那是小孩子脆生生的笑聲。

 

“?!”

 

我馬上睜開了眼,掀開被子坐起來,警惕地四下環顧。感謝冬季特別耀眼的月光,儘管不能及時點亮燈光,我還是確定了臥室裡沒有異狀。我不禁扶住了額頭,深深吐了一口氣。我偷瞄了一眼旁邊,那個男人仍然閉著眼,睡得很沉,像怎麼搖都搖不醒的樣子。我咬住嘴唇,立刻收回視線,餘光卻在這時捕捉到了某種一閃而過的東西。

 

那是什麼?

 

早在這個追問的念頭出現之前,我已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床,提起裙擺朝門那邊衝過去。為什麼?我滿腦子裡都是疑惑。我明明記得這個男人進來之後就把門鎖上了,為什麼現在門卻開了一條縫?是什麼時候打開的?是誰打開的?不,這一切都不重要,關鍵是——

 

剛剛一瞬間在門外掠過的淡白色幻影是什麼?

 

我衝出門外,左右一看,發現那抹幻影拐過了不遠處的走廊拐角。我不禁叫起來:

 

“等等!”

 

幻影並未就此停止移動。我顧不上確認那個男人有沒有發現我的異常舉動,不假思索地追了過去。我感覺到自己的大腦前所未有地清醒。這是我第一次憑自己的意志做出的決定和行動,我無意識地這麼想。我雙手用力抓著礙事的裙擺,光著腳小心地在光滑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奔跑,追著一次又一次消失在拐角的幻影。但逐漸地,體力像水一樣流走,我幾乎喘不過氣來,只好不甘心地減慢了速度。

 

——哈哈!

 

就當我終於撐不住、扶著壁拼命調整呼吸時,前面又傳來了一陣稚嫩的笑聲。這次我沒聽錯了,那確實是小孩子玩耍的時候發出的快樂笑聲。可在這樣的深夜時分,怎麼會有小孩在宮廷的走廊上嬉笑打鬧?

 

原本消失在前方的拐角、我以為已經再也追不上的那一小片淡白色的幻影,忽地又飄了回來。我瞇起眼,再慢慢地往前走了幾步。藉著走廊昏黃的燈光,我終於看清那是長裙的一角;它飄在空中,微微地泛著蒼白的光。

 

而當看到穿著長裙的人物時,我驚愕得無法出聲。

 

——嘻嘻!

 

相互依靠著坐在豪華的水晶吊燈上的,是兩個五六歲的孩子。

 

為什麼……?

 

“艾莉絲泰莉雅!”

 

那個男人的喊聲突然從我背後傳來。我十分震驚,或許這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聽到他發出如此驚惶的聲音。我感覺到他飛快地逼近了我,差一點就要抓住我了。

 

儘管如此,我卻沒有回頭。

 

不要說回頭了,我連一根手指都無法動彈。

 

因為,直到此時,我才恍然發現自己的腳下根本沒有地板。

 

 

 

- 3 -

 

 

一直坐在角不動的男人忽然站了起來。

 

看他盯著我一聲不吭的樣子,十成是某個地方“他”又出事了——儘管他戴著有長長尖喙的面具,我根本摸不透他此刻是什麼表情。但他比一動不動地坐在角落裡的時候更緊地抿著唇角,我猜那八成不是什麼愉快的體驗。

 

“死得開心嗎?”

 

為開場白該說什麼而思忖數秒後,我終於這麼試著跟他搭話。可他僅僅瞥了我一眼,便提起擺在一邊的斧槍快步走出了房間。看著門被嚴嚴實實地關上,我聳了聳肩,重新抱緊踡縮巨大的浴缸一角裡的身子,將鼻子以下的部分都浸入藥液裡,用嘴輕輕地吐出一串泡泡。

 

唉,又失敗了。

 

 

 

我想像中的海洋是如此寬廣、深邃,即使千萬年的歷史都會被這搖曳著的海流吞沒、融解,化為雪白的泡沫浮上海面,最終消失在波浪折射的光中。

 

那麼,如果是人呢?

 

我屏著呼吸,漂浮在海中。咕嚕嚕的水聲在耳邊響個不停,身體裡血流和心臟搏動的響聲仿佛回應一般擴大了無數倍。我已經漂浮多久了?我不敢睜開眼,只感受到閃耀著光芒的海面離我越來越遠。我一動不動,任憑身體在海中逐漸下沉。

 

因為,我感覺到海底有某種東西在呼喚著我。

 

它沒有向我招手說“過來吧”,也沒有發出特別的信號——光是它的存在本身,對我而言就已魅力四射,令我根本無法拒絕。它是我長久以來一直追尋著的某種事物,某種我只能在這夢境中才能清楚地感知到存在的東西。

 

它多麼寶貴,又多麼脆弱啊。

 

我本應轉過身來,直接面對海底劃水前進;但很可惜,光是像這樣壓抑著身體不讓它掙紮往上浮,我就已經精疲力竭了。我沉到什麼地方了呢?眼皮上早就感知不到光了。冰冷的海水刺痛了皮膚,無形的巨大壓力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我全身的骨頭一齊發出再也不能忍受的低聲悲鳴,喉嚨就像被緊緊扼住一樣幾乎無法呼吸。我大概是痛苦得流淚了吧?雙眼炙熱得仿佛有沸騰的眼淚從中滿溢而出。

 

我忍不住猛地張開嘴巴;所剩無幾的空氣馬上化為氣泡洶湧而出,飛快地離我遠去。這下,我連動動手指的力氣都融化在這深海中了。

 

放棄吧。

 

我微笑著對絕望的身體說。

 

藏在海底的那個東西比我這條命不知要重要多少倍。所以,拜託你,在我到達之前,請千萬不要消失——

 

 

“咳、咳咳!”

 

 

我猛地咳嗽起來,將灌進身體裡的水一點一點地全部吐了出去。頭部脹痛得厲害,我根本無法思考,只能放任軟綿綿的身體按本能咳嗽、嘔吐,最後深呼吸,勉強取回了清醒的意識。

 

直到這時,我才發現左手臂被高高地提著,肩膀已經僵硬地發疼。

 

“溺死在浴缸裡,這倒是個新奇的自殺方法。”

 

我拼盡全身的力氣掙紮著想睜開眼,卻僅能張開一條細縫。從那不甚清晰的一線視野中我看見了那個男人,他的表情微微露著慍怒。為什麼?我下意識地想提問,可喉嚨根本無暇發出聲音。我只好努力彎起唇角,對他笑一笑。

 

“你不用急著去死。我應該已經跟你說過,再過一段時間,你的身體就會崩潰。”

 

他用與己無關的語氣這麼強調。是的,我知道,我出生之後不久就被下了死亡的判決,只因我這複製失敗的身體註定了無法支撐太長時間。而且,這短暫的生命也必須靠泡在特殊的藥液中才能保證安然無恙。

 

所以,我並沒有提前結束它的想法。況且——

 

我垂下頭,閉上眼。

 

僅限於夢中的那片深海,埋藏於海底的那個呼喚著我的東西,我還沒得到。

 

那個男人一聲不發,僅僅小心翼翼地將我放回到浴缸中。暗紅卻帶著奇妙透明感的藥液瀰漫著一股無法形容的香氣,那跟我剛出生後被男人抱出巨大試管時聞到的氣味非常相似。我無力地躺在浴缸裡,任憑他用工具將我的脖子固定在缸邊,以防我再熟睡時滑入藥液中被淹死。可這有什麼用呢?我想。

 

我很快就會死。但當我死去後,或許不會得到自己已經死了的實感。畢竟,我連活著的實感都沒有體驗過。光是呼吸著、攝取生存必需的要素、心臟持續搏動、大腦不停地思考,這就算活著了嗎?不,我並不這麼認為。

 

我希望被需要。

 

我想要得到擁抱,就跟那一天一樣。

 

“——你認為這世界上有鬼魂嗎?”

 

那個男人突然這麼問。他的語氣不像剛才那樣冰冷了,罕見地透著些迷惑。聽到這個問題,我毫不猶豫地點點頭。我動了動嘴唇,發現自己勉強可以發出聲音了。

 

“因、為……我也,一定……會、變成……那樣。所以……我、相信。”

 

“你的意思是‘冤魂不散’?”

 

那個男人輕笑了一聲。那笑聲中包含著太複雜的情感,憑我根本無法解讀。所以我只能按自己的方式去回應:

 

“不。那是……至死不渝、的意思。”

 

他的臉色馬上變了。他仿佛一瞬間戴上了面具——這樣的描述大概很奇怪,因為他一直戴著面具——將情感全部鎖在裡面。見狀,說我一點都不介意的話那是騙人的,但我已經習慣了。

 

他絕不會對我敞開心胸,哪怕只是一個表情、一個動作,他也吝於施捨給我。我知道,他的心海中有一個即使山崩地裂、世界終結也永不消失的存在——就像我一樣。我也知道,當我的手觸及到它的那一天,就是我的死期。

 

那麼,你呢?

 

我看著他轉身離去的背影,始終無法問出口。

 

 

 

- 4 -

 

 

第一次見到她,我一瞬間產生了錯覺,以為自己看到了全世界最璀璨奪目的星光。

 

她獨自一人站在陽台門前,姿態優雅、儀態端莊。她輕輕抿著嘴唇,稍稍抬著頭,雙眼定定地遙望夜空,若有所思。我記得,那一晚並沒有明亮的月光,但她卻仿佛聚集了千萬顆星星的光芒般照亮了一切。

 

偶然來到這座塔樓上的我就那樣愣愣地站著、看著她,發不出任何聲音。而就在這時,她突然轉過身來。我嚇了一大跳,意識到自己就像在偷窺她一樣,頓時手足無措;但下一秒我又冷靜下來了。沒有人能看見我,就像沒有人能將花朵的香氣抓在手中一樣。

 

可這又是為什麼?她竟然筆直地對我露出了微笑:

 

“你迷路了嗎?”

 

我愕然地張開了嘴,卻什麼都說不出來。我只記得自己點了點頭,然後她就朝我伸出了手,那動作幾乎讓我看得入迷,語氣溫柔得足以融化我的心:

 

“雖然我無法為你帶路,但至少,你可以過來這邊休息一下。”

 

——那時,我仍未發現那個最重要的事實。

 

 

 

我是一個鬼魂。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早就死了,卻記不起過去的一切,甚至連自己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我只知道,當我再睜開眼的時候,我就已經被束縛在這座皇宮裡,連一步都走不出去。我只能在陽光消失的時候無所事事地在宮廷各處遊蕩;當第一縷晨光照亮東邊的天空時,我又會無聲無息地消失在空氣中。我在白天到底消失去了哪裡,我毫不知情。我只知道,每天睜開眼的時候,我又孤零零地站在皇宮外圍的小門裡,隔著無形的障壁正面對著我無法涉足的外面世界。

 

我整夜都在皇宮中徘徊,除此以外我無事可做。我曾想過,如果將記憶取回,我是不是就能徹底死去了?這種拖泥帶水的時間實在毫無意義。既然我被束縛在這個地方的話,那很有可能意味著我記憶的線索就藏在某個地方。雖然我毫無頭緒,但這世界上不存在花時間找不出的東西,而恰好時間對我而言根本不是問題。

 

只不過,我並不執著於找回記憶這件事。我的潛意識似乎阻礙著我踏上這條道路,我也樂於揮霍無需思考的大量時間。唯一使我感到有些遺憾的,就是我連自己的樣貌和聲音都忘掉了。聲音直接在我的腦中——如果可以用活人的身體來比喻的話——迴響,我無法辨別出任何聲音的特質。關於相貌,在剛醒來的那段時間裡,我曾千方百計地想利用鏡子、玻璃和水等等來看自己,但看到的都是有點模糊的背後的情景,統統以失敗告終。就連最近好不容易在塔樓遇到的那名能看見我的年輕女性也不肯描述給我聽:

 

“這樣好像有點太自大了。”

 

“自大?”

 

我聽得一頭霧水。但見她態度堅決,我也不好強迫她,只好努力讓自己不要在意。恰巧,有個新發現轉移了我的注意力。

 

偶爾,我會瞥見兩個穿著睡裙的小孩手牽著手跑過深夜的走廊,笑得十分快樂。他們一個是黑髮的小男孩,另一個則是金髮的小女孩,看起來大概五六歲。他們的腳步輕快得像妖精,一眨眼就從視野裡消失了,讓我好幾次懷疑那是不是我眼花了,或者是我過去的記憶在剎那間的重現。

 

“不,他們不屬於你記憶的一部分。”

 

當我又例行到塔樓上去和那位高貴的年輕女性消磨時間時,她首先用一句話解開了我最大的疑惑。

 

“那他們也像我們一樣是鬼魂?”

 

我提出最有可能的猜測。但她搖了搖頭。

 

“他們連生命都未擁有過,就誕生在這世界上了。”

 

“這是什麼意思?”

 

“他們只是一些願望。他們是那些強烈得已經無處隱藏的願望。”

 

“那是誰的願望?”

 

我自然地接著這麼問。可她卻久久沒有回答,只注視著我,或者說透過我的眼凝視著她自己。怎麼會呢?我的眼應該也倒映不出她的身影才對。

 

最終,她臉上綻開了比往常更溫柔、卻莫名使我胸口一緊的微笑,這麼回答:

 

“他們是大家的願望喔。”

 

 

 

我無法開口問“大家”是誰。當聽到這個詞時,我渾身一陣戰慄。我明明連“寒冷”都已經遺忘,可在那一刻,我確確實實地感到周圍冰冷的冬天空氣貫穿了我全身,令我不禁打了個哆嗦。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跟她告別、又是怎麼下塔樓的;當我回過神來,我正沿著從未見過的一條走廊前進。

 

這是什麼地方?

 

我停下來,環顧周圍。正在這時,我聽到走廊上的某個房間傳出了說話聲。我沒想太多,直接穿走進了房間裡。

 

“——但我發誓,你永遠不可能得到她,瑪爾瑟斯。”

 

我還未走近,只看到豪華的大床上有兩個交疊的身影,一個被另一個壓在身下。聲音是下面那個發出的,那應該是一名女性。奇怪的是,我非常熟悉這個聲音,因為它和塔樓上的那位年輕女性的十分相似,只是我堅信她絕不會用這種尖銳的語氣去貶低別人。為什麼她們聲音這麼像?

 

這個問題剛浮現,我就無意識地往後倒退了。我終於意識到了。

 

我正怕得發抖。

 

為什麼?我害怕什麼?我原本想走上去看看的,為什麼要後退?那裡的是我不能看的東西嗎?那裡有我記憶的線索嗎?如果是真的話,那我必須過去。我要找回記憶、結束這種漫無目的的徘徊才對。可為什麼我還在緩慢地後退?我在害怕著什麼?我害怕回想起自己的死嗎?

 

不,潛意識告訴我,死亡對我來說並不可怕。

 

真正恐怖的是——

 

“我會的。”

 

低沉的男聲刺穿濃厚的夜色,剎那間使我全身凍結了起來。

 

 

 

- 5 -

 

 

從告訴了那名少女幽靈關於那對孩子的真相後已經過了好幾天。明明她總是每晚都來找我打發時間,可這幾天卻全無蹤影。就像她無法離開皇宮一樣,我無法離開這座塔樓,所以也不知道在她身上發生了什麼事。

 

直到這天,看到她以比平常更稀薄的身影出現在塔樓裡時,我全都明白了。

 

——她也快要消失了。

 

“我是……艾莉絲泰莉雅。”

 

她停在我面前,垂著頭,用比任何時候都更像幽靈的細聲這麼對我說。我沒有否認。

 

“對。”

 

“在那個房間裡的,那也是艾莉絲泰莉雅。”

 

“對。”

 

“你也是。”

 

“對。”

 

“但你跟我們不一樣。”

 

“對。”

 

少女抬起頭。如果她仍然活著的話,此刻她大概已經滿臉淚痕。

 

“你就是、艾莉絲泰莉雅——”

 

“對。”

 

“他深愛著的那個人。”

 

“對。”

 

“我本應成為、而我拒絕成為的那個人。”

 

“……對。”

 

隨著一句又一句話過去,她的身影變得越發透明。我的心被狠狠地揪緊了。這到底是我目睹的第幾個複製人的消失了?以後還會有多少個?這一切要延續到什麼時候?無情地將這些可憐的少女們吞噬的那片洶湧澎湃的大海,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能重歸寧靜?

 

“為什麼你還以這樣的形式存在著?”

 

聞言,我有些驚訝。這是過去未有人對我提出過的疑問,可眼前這名已變得如霧氣般稀薄的少女卻執著於得到我的這個答案。

 

“他不希望我離去,所以我就留下來了。”

 

“但他一次都沒來過塔樓了,不是嗎?”

 

“是的。”

 

“那你的存在還有什麼意義?”

 

真是銳利的觀點。我不禁苦笑起來。她快要徹底消失了,我也無意妨礙她踏上早就應前往的那條道路。

 

“我愛他。這就是我現在仍然存在的全部意義。”

 

少女猛地睜圓了雙眼;隨後,她還來不及變換表情,身影就從我眼前消失了。我凝視了空無一人的那個地方許久,才閉上眼,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我背過身,沒有往我和她經常並肩站著談話的陽台、而朝擺著一架簡易望遠鏡的窗臺走去。我靜靜地坐下,沒有去碰那架已積滿了灰塵的望遠鏡,扭過頭望向窗外。

 

漆黑的大海無聲地淹沒了夜空,金色和銀色的星星從海底浮起,漂在連時間都覺得流動緩慢的波浪上。我凝視著那些閃爍的點點光芒,緩緩地瞇起雙眼。

 

——哈哈!嘻嘻!

 

忽然,伴著清脆的一串笑聲,一男一女兩個小孩蹦蹦跳跳地出現了。我猛地回頭,正看到他們緊緊牽著對方的手,齊齊跳到我身邊坐下。他們晃著夠不到地面的小腿,側著身開心地望著窗外。我一聲不發地凝視著他們。小男孩指著天空,熱心地給小女孩講著什麼;小女孩則聽著他說話,雙眼像落滿了星星般閃閃發光。

 

如果我們可以更普通地相遇的話——

 

懷著不可能實現的願望,我慢慢閉上雙眼。

 

 

“艾莉絲泰莉雅,過來這邊。”

 

 

——好的,陛下。

在心中默唸著這個不成聲的回答,我不禁微笑了起來。

深海の孤独

-行空-

 

 

 

 

深海の孤独

深海的孤獨

桑島法子

作詞:梶浦由記

作曲:梶浦由記

曲:梶浦由記

 

 

悲しみを教えて.....

請告訴我何為悲傷……

 

瞳を閉じていたら悲しみも見えないと

閉上雙眼,便不會感到悲傷

 

温もりも知らずにいれば傷つく事もないと

不知溫暖,便不會受到傷害

 

思い出せない優しい声を 弔う胸の海原

在心海中 追悼那已無從記起的溫柔聲音

 

消え失せた過去から誰かが呼んでいるの

某個人在那已煙消雲散的過去中呼喚著我

 

悲しみをこの手に取り戻す時はいつと

 “你何時才能取回悲傷之情?”

 

二度とは来ない今

僅有一次、無法重來的這一刻

 

貴方のことしか見えない

我看見的唯有你的身影

 

遠くで静かに光るやさしい船が一つ

遠處,有一艘靜靜地泛著柔光的小船

 

逆巻く嘆きを乗せて胸の波間に消える

它載著洶湧的歎息,消失在心中的波浪間

 

知らないはずの温もりを何故 捜して惑う海原

明明我並不知道那份溫暖 可為何我仍在心海中追尋徘徊?

 

さざなみゆらめいて命の船は行くよ

生命之船在搖曳的細浪中前行

 

星ひとつ見えない波間を越えて進むよ

穿過毫無星光的幽暗浪谷,不斷前進

 

暗闇の向こうに

在那黑暗的彼方

 

貴方のことしか見えない

我看見的唯有你的身影

 

いつか見てた波の静けさの方へ

往曾經望見的那片靜謐的大海去

 

海の底に消えた優しさの方へ

往消失在海底的那片溫柔去

 

愛し合う未来を確かに知っているの

我確信我們將來必然相愛

 

悲しみをこの手に取り戻すその時まで

直到我將悲傷之情取回那時

 

二度とは来ない今

僅有一次、無法重來的這一刻

 

貴方のことしか見えない

我看見的唯有你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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